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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家山埋在心底的故乡

  秋天的早晨,天刚麻麻亮,我还在被窝里睡,就听到妈妈在院子里行装,给驴备鞍子。我一骨碌爬起来,嘟囔着要跟妈妈上山去。这个愿望由来已久,但直到我八岁那年才成行。

  20里山,从鸭崖沟、宽皮胎浪,直至米家山的脚下,一上山的骡、马、驴在庄稼人的牵引下前行,那些拴在牲口脖子下的铜铃叮当叮当作响。我跟在妈妈的身后,步子跨得不大却像是要跑起来。走得急忘了换鞋,那双布鞋的尖破了,山沟里的秋天早上已经有点冷,我能感到一股股凉风沿着那破鞋洞钻进脚心,又顺着裤管钻进大腿里。妈妈说,走不动就回家去,要不就骑驴。这两个我都不答应。说好了我今天跟你上山去,我不回家去。我又怕我们家的那头黑驴,它性情不大乖顺,骑着它,说不定它后蹄子一撅,将我撂下来,这山上可到处都是石头啊。

  登上米家山的山头,太阳早已升到半空。望着山下来时的,竟找不到我们的行踪。山下南面那些起起伏伏的群峦,渺小得像是坟堆,妈妈手指着远方,说那是大沙沟,那是小沙口、沙滩、枣园、菜园子、中台子……一切尽收眼底。多年后当我读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句,我就想起我八岁那年秋天第一次站在米家山山顶上的早晨。

  山上种着莜麦,莜麦黄了,满山满洼的莜麦像是绣在山头上金色的毯子,在阳光的下,格外耀眼。妈妈拔莜麦,我将毛驴拴在空地的一根木桩上,那就是一个圆心,绳长半径的空地上,毛驴安静地吃草,吃饱了,就静静地站着,秋日的太阳没多。山沟里偶尔刮起一股风,莜麦金黄的波浪随风起伏。我将妈妈拔下的莜麦捆子一个个抱起来,垒成一堆,好让我们临下山时妈妈再把它们垒成麦垛。一头毛驴,驮不完当天拔下的麦捆。

  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下山的骡马驴及庄里人从我们的地头上穿过,几个远方的表哥跑过来帮我们将麦捆驮在驴身上。

  上山容易,下山难。

  我的脚疼了,大拇指头已经从破鞋洞里钻出来了,我不敢喊疼。妈妈说,实在走不动就把驴尾巴拽上,有那么几次,我还真拽着我们家黑驴的尾巴,有它那股劲儿捎着我走不再那样难受,脚也不那样疼。

  我在山上看见了飞机。飞机那么大。我手指头一伸就摸到天上的飞机了,也摸到天上的白云了。我这样讲着,弟弟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我,是吗?是的,我真的看见飞机了。他不相信,我便跑去指着堂屋里墙上的相框子,那儿有一张我四岁时坐飞机拍的相片,看呀,那不是我在天上飞吗?

  冬天,我跟着三红、船儿几个小伙伴去喜鹊沟拾黑柴。黑柴硬实,拾了大半天背篓里还空空的。上米家山有两条,西面的宽皮胎浪,东面的喜鹊沟。喜鹊沟是上米家山的一条捷,只是骡马驴这些牲口上不去。妈妈说,从喜鹊沟端端上去,就到我们家的地头上了。喜鹊沟这儿原来有好多树,其实,不止喜鹊沟,整个米家山,原来树很多,引火烧了,大炼钢铁时烧了。这些遥远的传说,在后来的今天,令人扼腕叹息。几个小伙伴说往喜鹊沟最里头走,那儿黑柴最多。越走越远,越走越陡,两边的山势高大,日薄西山,空旷的山沟时不时传来老鸹的叫声,森挺吓人的,吓得我们赶紧往回跑。

  “先有草窝滩,后有米家山。”这是我们这个家族流传下来的光荣记忆。意即老祖从外地过来,起先定居在草窝滩,后来辗转迁徙至米家山。草窝滩,水草丰茂,米家山,米山大川。久远的农耕时代,不为别的,只要听听这两个地名,就知道先人们为何要迁徙,就知道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开创了怎样的奋斗历程。爸爸说,米家山的葛家窑就是我们的老家,一个姓氏做了一地之名,尽管在地图上微不足道,但在家族的记忆中却缅怀长久。那儿土头很好,山上的雨水好,种一年的庄稼,两年都吃不完。人一辈子和土地有了感情,就离不开土地。一代又一代,叶落归根,离葛家窑不远的大窑湾,就埋有我们老先人的近百座坟。那儿松柏常青,高大的墓碑,精致的供桌,每年清明,便成了我们后人祭拜的地方。但很遗憾的是,我从未到过那个叫大窑湾的地方。

  那些温暖的记忆、那些暖如冬阳的故事,永远在冬夜的热炕头上、在豆粒般火苗的油灯下盛开。一年又一年,被父亲重复述说着。我仿佛看到窑洞里的油灯,只是似乎那个时代真的没有油灯之类的照明工具罢了,夜黑而栖,天亮即行。

  我一直人类最安全最温暖的家就是窑洞。但父亲在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里却有这样的情节,说是我们的老先人耍赌博输了家产,山下的人拆走了山上老先人的拔檐房子,房子的木材全都雕刻着花纹。关于这些,在口口相传的历史中,不免有了想象与擅自更改的事实,但这些都不重要。更有惊奇的故事,说很早很早以前的某个冬天,家中的妇人哀叹,这个夜晚怎么如此长,天怎么还不亮呢?推门,门不开,踩在板凳上从窑门最的一条缝隙里望去,外面的景象吓坏了她。雪,封住了门,雪将外面的光亮遮得严严实实。我无法想象米家山里这场雪到底有多大,居于米家山葛家窑的人家究竟遇到了怎样的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也或许,正是从那一刻起,我们的先人决定从窑洞里搬出来,盖起了富丽堂皇的拔檐房子。而这也正好印证了我们的祖上曾有的富贵与辉煌及随后的破败与衰落。

  十岁那年的冬天,我的大表哥结婚。妈妈领着我和大姐从喜鹊沟攀上去。第一次走这条山我才知道骡马驴为什么上不了这条。山崎岖,怪石嶙峋,山峰突兀,《桂林山水》描写山之险的几个词就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来了。然而,当我们翻过“险”之喜鹊沟,就了更大的麻烦。炭沟湾的积雪完全挡住了我们的行,潮湿的空气,山沟里腾起的浓浓大雾,挡住了我们的视线。秋天,我曾跟着妈妈到这儿摘过野杏。一想起前面无可走,我们沮丧极了。一地的积雪没过我们的脚踝,妈妈说出了炭沟湾就到大姨家了。十岁的孩子,屁颠屁颠地跟着妈妈踩踏开的雪,一步一步往前挪,挪向炭沟湾,挪向周家窑,挪向大姨家。

  2013年农历五月十五,我的大姨走了。那天早上妈妈说她了米家山,了米家山漫山遍野的野草,野草枯黄了,炭沟湾的野杏黄了……唢呐声吹响,鞭炮声鸣响,大姨下葬了。在无尽的哀乐声中,我一再想起米家山,一座米家山挡住了大姨和妈妈的视线。想起秋天的时候,我跟着妈妈第一次趟过炭沟湾,一的野花尽开、野草茂盛,小溪潺潺,美得让人。那时,大姨她头戴一顶白布帽子正在炕头上做针线活,这个镜头成了我对大姨一生最深刻的记忆。想起那个冬天,我跟着妈妈在令人窒息的浓雾里,在没过脚踝的大雪里,地行走。当走到大姨家,大姨看到我们娘仨的样子,她无语而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秋天,故乡大山里的野花想必也开了,野果子也挂满了树。只是,母亲了漫山遍野的野草,茂盛但已枯黄。落叶归根,我再也见不到大姨了。故乡的大山里,留有她们的青春,留有她们的牵挂。其实,米家山就是我们对故乡终极的思念,米家山就是我们生命中不了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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